Ainsi soit la vie au nom du père.

【HFYX何妨吟啸】赫尔辛基的白玫瑰

 


*建筑系学生房(INTJ)&哲学系教授方(INFJ)

*本文以方杨羽第一视角人称叙写

*哲学小白 如有差错还请包涵

*推荐伴乐☞Franz Schubert-《Trio In E-Flat,Op.100(Excerpt)》

 

 

 

 

我也曾于一片灰白的海洋间窥见青黑的礁石,透过棱角分明的海盐颗粒,望见他模糊的身形轮廓。

 

 

 

 

 

彼时的我,正百无聊赖地吞吐着senator烟的气雾。

我在赫尔辛基鲜少看到苏联人来此做生意,而这包senator可能是那家苏联杂货店所存甚少的一包香烟。我用极为生疏的斯拉夫语混杂着芬兰语向长着络腮胡的苏联男人示意我要买的senator,虽然费了几番口舌,但好在还是抽上了。

与我所想的辛烈气味不同,senator在所有的烟草里面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柔和,一指宽的烟草被萤火点燃之后,只有淡薄的手卷烟气味,干净得没有多余杂质。

虽然柔和,我却也对这种斯拉夫烟十分喜欢。不算浓烈的尼古丁下是短暂得以清醒的神志,好让我沉静下来,以第三人的视角回忆我起起伏伏的过往。

 

 

我于三年前,也就是1964年的冬天来到这里。

我来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在赫尔辛基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并为赚取谋生费用兼任哲学系教授,一个是去约尔维医院继续我的躁郁症治疗。

我总是说,我是幸运的。

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不是每一个幸运的人都能脱离那时的封建社会,去到一个异国度学习所谓的哲学而不是工科医科之类的实用科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异国度的公立医院接受外国医生的心理治疗,而不是被送去精神病院进行强制管控,尽管我每天都会接受各种药物的生物摧残,但总比自己躺在病床上被PICC管贯穿静脉要好得多。

 

“咚咚。”房门被敲响,回忆猛然被打断,这使我极端不悦。

但我并没有要起身开门的意味,赫尔辛基的乞讨者也并不在少数,我没心思去将可怜的善意折成细碎的纸钞塞给他们,于是我抬手又吸了一口烟,静静地看着窗外稀少的行人过路。

敲门声再次响起,我在心里腹诽礼节的意义,但还是百般不情愿地起身开门。

 

但出乎意料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近乎称得上稚嫩的亚洲男孩,肉眼判断下他不超过23岁。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用纯熟的芬兰语问我是否还在招合租,然后指着我窗旁用白色粉笔写的大字“Vuokrata(合租)”。其实我也不想与人合住,但赫尔辛基房租价格颇高,与人合住在成本上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双赢的局面,在经济与性情方面,我还是牺牲了后者。

我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进来看看房间。

 

与其他来看房间的人不甚相同,男孩并没有问我这周边的地铁站和折扣商品店,他只是静静地端详着我的屋子,然后在我的书架前驻足了一会儿。

我也颇为玩味地注视着他。

“Onko sinulla kirjaa, josta oletkiinnostunut?(有您感兴趣的书吗?)”

男孩上下打量着所有书的书名,然后指着基普·索恩黑洞理论以及希尔贝克的《西方哲学史》说他觉得这些书很有意思,尤其是希尔贝克的宏观知识框架做的十分精细而至简。

我暗自惊诧他对于学术的兴趣程度,但也只是波澜不惊地点点头,然后问他是否有意向在这里与我合住。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意欲与我签订合住合同。

我们简单办理了租住程序,在此攀谈期间我知道了他也是中国的留学生,叫房平河。

我也简略地作了自我介绍,其实也只是让他知晓了我的名字,再无其他。

毕竟还有关于勒内·笛卡尔的理论哲学两篇论文要写,与人过度交谈也不是我的风格,时长不久的谈天后我们便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我几近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查阅了我尽其所能的所有法文资料以及同大学的前辈论文才终于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作出了新的思想灵感,落在纸上便是蓝黑墨水的龙飞凤舞,杂乱无序的思想使我再一次感到无名的恼怒与头痛。我也习惯了这种极端不规律的生活作息,只在生理反应极端强烈的时候作出仅有的补偿措施来缓解物理疼痛。

而这次的生理反应却显得愈发严重起来,头晕目眩之下我甚至无法看清我写的字迹,只有模糊的轮廓。我扶着墙壁走到房门前,似乎看见了门前有装在盘子里的东西,具体的也看不清,总之我就这么摔倒在了走廊里。昏迷之前,我看到一个人走向我的身影。

 

 

醒来的时候似乎还是在夜里,我睁开眼睛的瞬间就闻到了约尔维医院独有的科尔林消毒水气味,紧接着就是走廊里的灯光以及来来往往的护工穿梭的身影。而借着走廊的灯,我也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房平河,他似乎正在看我放在书架上的伊曼努尔·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白皙的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页面,借着走廊并不算明亮的灯光揣摩着这位理性主义哲学大家的每一个文字。

我醒来之后尝试着动动身子,只觉得心脏部分有些潜藏的疼痛感,然后就是右手无名指的指夹顺延着他的目光至身侧的心脏记录仪器,屏幕上曲折的绿色数码线条呈着他的基本生命跳动。我感到奇怪,却也不想提高音量去打扰走廊处的房平河询问事件的起因,便顺势依靠在柔软的枕头上,静静地看着门口的房平河看书。

过了一会儿,房平河合上书页走进我的病房。我就这么看着他。似乎有一丝惊异从他眼中闪过,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罢了。他问我是不是早就醒了,我只淡淡地说才刚醒。

他替我按了床测的按铃,催促不远处闲聊的医生替我检查。一位看起来有些驼背的年轻医生走进来将我的各类仪表数值查看了几番,然后告诉我我有增生性心肌病变的症状,具体的后续确定事宜还要接续的检测治疗才能最终定案。我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情绪。医生似乎对我的冷静十分吃惊,但也没有多问,很快走开去接着其他工作了。倒是房平河很出乎我预料地问了我从未设想过他会问的问题。

 

“你早就知道吗?”他这次是用中文问的。

“知道什么?”我在外乡许久,竟在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增生性心肌病变,我对医学不了解,但听着确实很严重。”他一脸正色地看着我,将那本英文的《判断力批判》搁置在不远处的木椅上。

我在病床上笑着说没事,增生性心肌病变在早期症状大多轻微,会伴随有呼吸困难··············心律不齐的现象,是心脏衰竭疲乏的表现,但注意护理还是能得到有效控制。

这次他也笑了,问我除了哲学难道还专业于医学。

倒也是难得的幽默感,我打趣他说是和葡萄牙流浪汉学到的知识。

 

 

“想回家吗?”他走到我的身边,两指轻轻挑拨着我右手的指夹。

“当然,明天还有工作。”我说。

之后他便走出门去询问能否让我出院的事宜以及配置的各类药物,我在斜靠的病床上默默地看着他和医生交流的情形,他的每一处神情,手势,说话间隙的停顿,喉结的上下活动,直到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重复医生的嘱托,我才缓过神来。

 

 

回家的时候,我手里攥着开的七七八八的药盒,冷风让我无心再观望绮丽的街景,只能专注于脚下的路。而房平河却先开了口。

“你是学哲学的吧。”不是疑问语气,他似乎已经是确定了既定事实再向我陈述推理结果。

“是。我在学习哲学为赫尔辛基大学工作。”说出口我便开始后悔语气中无法湮灭的讽刺。

“真的吗?”一路走过,他第一次回头看我,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可不像是只为工作而学习哲学的人。”

我挑了下眉,嘴角勾勒出一丝弧度。

“怎么不像。”

他重新望向前方,说话吐出的雾气像是senator的烟雾,两者或许同样使人着迷。

“你的书有大量多语言译本,或许是买书的偏执狂,或者是对其中的书籍有精益求精的情怀。你的论文在你晕倒的时候从书桌上飞了出来,借着你不算清晰的字体我还是看得出你在研究笛卡尔的‘上帝存在’,而且你写作的思路在当时而言并不算有序,你在寻求思想上的突破,一般教学的老师很少有耐心去潜心学术,而现在不带有遗传基因但却发生的增生性心肌病变大多便产生于疲乏,你工作很辛苦,不仅仅是教书,还有学术。综上,或许不太准确,但我能这么理解吗?”他只是静静地说着,一大串词却不给人以任何压力。

“不算完美的推论,但基本正确。”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他笑了笑,没有什么被认可的成就感的感情,只是继续赶路。

“既然都推论出我这么多生活细节了,让我多知道你一些信息也不过分吧。”我说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打探别人隐私的癖好,但房平河显然比我往生遇见的所有人都有趣得多。

“好。”意料之外,他并没有拒绝。

“我今年22岁,在阿尔托大学学习建筑。”

如此简短的介绍,他干净得像未经维京人发现的斯瓦尔巴德群岛。

“你对康德感兴趣?”我看着他手里的那本夹杂着我潦草字迹的《判断力批判》。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笑了一声说:“兴趣罢了。”

既然他点到为止,我也没有过度深究的欲望,我们便安静地走回家。

 

 

回家之后他便推着我去洗澡休息,我笑着说工作之下,没有洗漱。我们相视一笑,他便脱下灰色风衣去作洗漱准备工作。

赫尔辛基屋内的暖气衍生出季节分离的幻觉,屋外凌冽的寒风反倒衬出内室的暖意盎然,房平河便一层一层剥离他的外层衣物,只剩下一件白色衬衣,薄薄的布料下有不算明显的肌肉线条。

我的目光过分显露,在被他注意到之前,我便悄悄收敛了视线,转向了我的房间。

而我的房门门口有一盘散落在地板上的巧克力司康,我想起眩晕前的模糊景象,确也正好与之相对。正在回忆的瞬间房平河走到我身边,接过被巧克力酱蘸的脏兮兮的盘子。

“本来是放在门口给你当晚餐的,现在只能喂给垃圾桶了。”他语气里无奈含着宽慰。

而我本伸手意欲拉住他,却在触碰到他小臂的瞬间意识到我手指上沾染的凉意与后者温暖的体温。我惊愕得愣了一瞬便悻悻地缩回手。

“不用了,我来洗吧。”我猛然间不再敢看他。

而后者却显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我来吧,你需要早点休息。”他说完便留我一个人站在房门口。

我思绪复杂地走进屋内,刚准备关上门,便听见混杂着水声和房平河清冷嗓音的问话。

“《判断力批判》可以再借我看一个晚上吗?”

我安静地笑了。

“当然。”

 

 

我一般慢慢地写着论文,一边听着外面的声响,想着这短短四个小时发生的事,那篇勒内·笛卡尔的论文被房平河重新整理好放在我的书桌上。论文的末笔我写到了关于笛卡尔对数学的“清晰明白的精神性认识”,而我也开始思考这短时间内,我所有的精神感知。

我知道躁郁症与哲学认知下,我所做的一切思考活动都会幻化为自我精神消耗,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分析对待我的所有。我不惮以情爱,只是我自身对于外界情感的怯以承认与表露使我一次又一次懦弱地追寻与逃避,更何况对于一个我才刚刚相识的人。

在徒经半个小时的内耗之下,我选择用论文转移注意力,只是会时不时地想起罢了。

 

其实也没有经过多久就天亮了,我与房平河从医院回来已经很晚。

我最终写完文稿的时候已经早晨六点三十分。

我尽量小声的打开房门,习惯性走进客厅煮咖啡。在取杯子的时候莫名又想到了猛然开始的合租生活,想起他昨晚的在走廊读书的模样,以及指尖下他的体温。

我再一次为自己的联想羞耻地辱骂自己。

而咖啡香满溢的瞬间,房平河也从屋内走了出来。他仍是穿着昨天的衬衣,手里夹着那本《判断力批判》。他走近我煮咖啡的桌子前,询问我他是否能使用这个白瓷杯。我说请便,便将刚煮好的咖啡倒进他的杯中。

他顺势坐在椅子上,和我闲聊。

“真是难读的书。”他喝了一口咖啡,我很惊异他竟然没有问我加牛奶和方糖。

“《判断力批判》吗?伊曼努尔的思想的确不容易被理解,我刚开始接触哲学的时候对他的目的论几乎一窍不通,但也没关系,读得再多些就慢慢能一知半解了。”我坐在他的对面,喝着被加了脱脂牛奶的咖啡。其实我向来在生活中不与人谈论哲学,因为它虽是人学,但对于一般人太过遥远,即使离生活很近,它仍然是陌生的,大多数人只是浅尝辄止。所以我也无心与房平河多谈论多少,搪塞几句便想结束这种话题。

“我昨天刚好读到康德关于现实的理论,那你怎么看。”

我双手交叉,依旧目视前方,像在望着虚空。

“就像伊曼努尔所说,我们无法分清本体世界,无法直接获取信息,我们所感知到的一切都是通过感官系统的作用。这一点和笛卡尔的怀疑论我认为有相似之处,怀疑一切,我们无法确信我们是否身处现实,我不推崇于将之推向极限,但我认为将思想和身体分开思考以获得存在的哲学定义是有必要的,否则我们只会落入阿尔弗雷德·艾耶尔的实证原则陷阱。”

我说完抿了口咖啡,并没有看清房平河的表情。

我自知全是些胡乱搜索的信息作了不完全表述,但也确实没有深究的欲望只能作罢。

但下一秒,后者却说话了。

“的确,伯格森的“表象性感觉”和“情绪性感觉”也大量借用了这两者的哲学背景,但从完全理性和完全感性的角度来解释存在这个哲学概念都会有失偏颇。但仅管如此,我依然不会选择帕斯卡的赌注。”

我笑笑,问他为什么。

他也对我笑笑,黑咖啡的热气喷洒在他的镜片上。

“帕斯卡也不过是为他的宗教理念作证词,而我算不上蔑神论者,只不过觉得不可知,不作观点陈述。”

他说完便起身说要去学校了。我还托着下巴撑在餐桌上。

对他的言论我很难做逻辑推理,仅凭着我对弗洛伊德心理学的浅薄了解我也只能做出极端拙劣的推断,可我总是觉得。

回避。他性格里无法遮掩的回避型障碍。

我默默洗完杯子,看着柜子上被洗得干干净净的房平河的白瓷杯,突然就出了神。

他对于哲学的了解程度仅凭几句话我很难定夺,仅凭那几句话很难说他是喜欢哲学还是只是看了大概纲要的初学者。

至于他对我一些于我而言算得上亲密的行为活动,我也很难就这么说他是个热心的人

 

 

想了半刹,我垂下了头,自嘲地笑笑。

方杨羽啊方杨羽,你也不是喜欢窥探他人隐私,解剖他人行为的人,怎么这个房平河刚认识不久就勾起你这种隐性变态的欲望了。

那还能有什么原因。

算了,不下定论,就像他说的嘛,不可知,不作观点陈述。

我也收拾好我的书本,出门去到两个街区外的赫尔辛基大学。

 

 

 

写完最后一段笛卡尔和皮浪怀疑论者的对比陈述之后,我结束了今天的课程。学哲学的学生大多偏于思考型话少的类型,鲜少有人会在课后立刻问我问题,我因此得以很早结束工作,回到家里批改学生的论文。

临近我快回家的时候,一位体态略微臃肿的和蔼老人敲了敲我办公室的门。

“Rehtori.(校长)。”我站起身,微微向他鞠躬。

校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胛,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我也照常敷衍回答。

没过几分钟,校长便进入正题了。

“Nuoret, Alto -yliopisto kutsuu sinutpitämään filosofisen puheen. Ottaen huomioon itämaisten kansalaistenidentiteetti, se on laadittu aiheeksi muinaisista intialaisista uskonnoista.(年轻人,阿尔托大学邀请你去做一次哲学方面的演讲,考虑到你东方人的身份,拟定是关于古印度教的课题)。”

“Tietty aika?(那具体时间呢?)”我问。

“Kahden viikon kuluttua.(两个星期后)”

我倒是诧异了许久,连同我的芬兰语一下变得紊乱起来。我告诉他在两个星期内教书和准备如此之大的课题是尤为困难的事。

校长面露难色地看着我,向我解释了事情的缘由,说其实这是一场利益和政局博弈,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学术交流,出面的不是阿尔托大学,更多的是后方的政治性因素,而我东方人的身份才是他们看中的地方。

无关学术的政治交锋还渗透着种族主义的毒液,我面露正色,意欲推脱。

校长看到我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便也宽慰似的说,希望我将之变成一次学术宣传就好,东方哲学的宣讲,普及大众知识也是学者的一部分社会责任。

犹豫几番,我还是同意了。不得不说,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古印度教的课题吸引我,还有一部分,无论我承不承认,但听到阿尔托大学的瞬间我还是一瞬间想到了他。

他会来听一场无关他本专业的哲学讲座吗。

我惊异于我下意识反映的答案。

来吧,为我而来。

 

 

回到家后,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行人。我想着我第一次见房平河的场景。就像现在这样,看着窗外的草木,他就这么敲开了我的门。

于是我便控制不住地回想每一个过去,医院那晚的对话,指尖无意触碰到的体温,《判断力批判》,喉结的上下滚动…

而所有的回忆又在一瞬间被终止,我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响。

他再一次与我的回忆重叠,白色衬衫,黑色牛仔裤,肩上的黑色背包,仿佛基普·索恩的时光倒流假定在此重叠,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面对我的目光,他也意外地并没有开口询问,天地舒合之间,只有我和他的呼吸,以及凝结时间的目光。

猛然间,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我也才意识到我们刚才互相看了对方许久。

 

“笑什么?”我合上手中的《谈谈方法》。

“没什么,”他说罢放下肩上的黑色背包,很不在乎似的给自己到了杯水,挑了挑眉,“只是觉得刚才我们对视的场景太滑稽而已。”

是啊,在陈旧的时光腐烂许久之后,重现他日的光景当然滑稽。只是这次,是我有意而为之。

我顿了半晌,垂下眼帘,缓缓笑了。

“是啊,真有够滑稽。”

 

“对了,”我在房平河喝完白瓷杯中的红茶转身离开之时,猛然叫住了他,只是连我自己都被自己鲁莽的行为愣住,只好将要说不说的话说出了口,“两个星期后,我在你们学校有场讲座,有时间来听听吗?”

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不是平时那种客套的礼仪的微笑,他撇了撇嘴,唇角带着兴趣与玩味。

“关于哲学的吗?”

“是。”

“我猜猜,东哲吧。”

“是…你怎么,”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我会来的,我对你的议题很感兴趣。”说完,他便挥了挥他手中刚从我的书架上拿的《悉达多》,转身走进他的房间,像无数次我望向他一样,一个背影。

 

 

“佛陀论苦谛,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世间有情皆是苦,有漏皆苦,苦之缘起及其灭往何处去,四圣谛,八正道,佛家举证,温故…”

我在台上用我手写的凌乱稿纸向东方哲学未曾开蒙的西方世界叙说着另一个天堂。

那条截然不同却冥冥相同的求圣之路。

语罢,我淡淡地抬眼。

连续几天的不休不眠,颠倒昼夜的工作,让我感到对于此刻现实的不真切。而那一片掌声之下,是满满的不真实感。那一片近似猛烈的鼓掌声中,于我而言只是敲醒梦境的警报声。

我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迹,那持续的轰鸣震慑我的神经,混乱之中留在我眼前的只有一片乱离,而心脏部分陌生而强烈的疼痛感瞬间淹没了所有器官,仿佛快要穿透血管,冷汗顷刻浸透了我的头发,只是我还是站在台阶上,只有一个想法。

我还没找到他。我还没找到他。

但之后的一切都将由痛楚控制我的躯壳,尽管思想依然努力想保持清醒,但身体依然不受控制地下坠,我的眼前飘过无数事物,似乎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有人在求助于他人,只是他们的话我听不清。

直到最后一刻,我模糊的视线中看到有一个人从人群中奋力挤上前,用手托住了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替我拭去了额头上的冷汗。

 

“方杨羽!”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听清的最后一句话。

 

 

 

又是熟悉的科尔维医院,熟悉的消毒水气味,熟悉的床位,熟悉的病人。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醒,只是当我睁开眼,这次不再是夜晚,更像是早晨。

我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却惊动了趴在我床位边的人。

“你醒了啊。”

房平河的眼睛忽然在我醒的一瞬间从惺忪变得澄明。

他的手边,是那本《悉达多》。

他熟练地替我呼叫医生,帮我重新绑定手指上的缠布,替我检查点滴的状况。

“谢谢你啊…”我也知道道谢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行为实在是无以表达什么,但这种状况下我也真的做不了什么。

“没关系,你需要好好休息。”他一边将点滴速度调整好一边回答我。

我看着他,墨黑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出金黄色的色泽,细软的睫毛也被镀上了一抹金色,他周身似被圣光笼罩。

“你好好休息。”他转身欲走。

我却一下子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一下怔住。他停下了脚步。

 

就如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一样,我手指上的凉薄与他略高的体温令我惊怔,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我感到惊愕的,是我的行为本身。

他停下了步伐,却并没有回头看我。

 

“对…对不起…”我悻悻地松开手。

 

可他在下一秒却回过身来,栖身在我上方,双臂撑在我身体两侧。

这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一言不发之下,眼神里却饱含着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方杨羽,你这是真的喜欢还是假的。”

 

 

又像他第一次问我问题一般,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他似是已经笃定我是喜欢的,只是在最后逼我承认,哪怕我不承认也没有关系,就像猎人手中的猎物不用枉费心机逃窜,猎人早已在方圆十里布下密不透风的陷阱,无论走哪一步,都会落入他的猎枪下。

 

我无法直视他的双眼,只能强行扭过头看着一旁。

 

 

“回答我。”

 

 

明明是那么清和的语气,却有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想,我眼前的一定不是房平河。此刻的他,只是将素日的白衬衫换成了黑色的,就恍若热带地区饥不择食的黑豹,聪颖,狠毒。

 

可我仍然说不出话。

就这样,直到他似乎终于放弃了和我争执这场游戏,才伸出手按响了床头的按铃,直起身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整理衬衫,像之前一样彬彬有礼地向医生询问我的病情护理。

在从医生口中得知我需要在这里调养一个星期就能回家时,他眼中闪现出一点落寞,但很快就被其他情绪侵占。

他最后走到我的耳旁。

“我帮你请了假,你好好休息。”

明明是和之前一样的话,怎么偏偏,却又不一样了。

他随即离开了病房,我之后在病房的一个星期再也没见过他,直到出院那天。

 

 

 

“身体感到好些了吗。”依然不是问句,真像他的风格。

赫尔辛基今天温度不高,他今天带了一条灰色的围巾,穿着我从未见过的黑色风衣。

陌生的衣物,总让我觉得他更陌生了起来。

“好多了。”我平常地答道。

我总感觉他有什么事要说,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到家了,他照旧脱下外部的风衣等种种衣物,我也脱下了我的外套,室内暖气很足。

正当我准备回我自己房间时,他却轻轻用手牵制住我的手腕。

微微用力,不容拒绝。

 

 

*此处为Hidden Part

 

 

 

漫长的夜晚过去后,那些感官和记忆碎片残存在脑海里,沦落为回忆。

朦胧的梦境消逝后,我醒在一个陌生的空间,氤氲着细微的木质香和熏茶叶香气。

“醒了啊。”身后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缓缓转过身,他正伏在桌上描画一处现代建筑的草稿,绘着细密的灰色和黑色线条。

我意欲下床走近他的身边,而欢爱后轻微的疼痛感却迫使我困囿在床单上,我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在我垂下眼目的瞬间,却刚好避开他投射的目光。

 

 

“疼了?”

他轻轻探过身来。

我的一只手轻轻按压着腹部,一边摇摇手说没事。

他没再询问,而是起身出屋为我冲泡医生为我准备的西药。

我顺手拿起他刚刚涂绘的画稿,深浅不一的线稿,整体的建筑形态与我从前见过的各式建筑都不甚相同,冰冷的线条和臆造的钢制架构间,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柔软。

“那是我思考了很久的建筑形态。”房平河拿着各式药物和温水走进来。

我翻阅着一张张画稿,他就如此坐在我面前。

“挺有意思的,有名字吗?”我将画稿整齐地放回去,接过药物和水。

“还没想好,但我觉得整体和玫瑰很像,之前我一直称之为玫瑰体。”

玫瑰体。我想起我对建筑系的理念,在重力和知识架构下可以天马行空的一门学科,现在如此看来,的确与我所刻板印象的一般,将细软的玫瑰和建筑相结合,确实是大胆的选择。

 

我吞下泛着苦味的药片,向他确认我所在学校接下的行程,而他则是将他速写的白卡纸本翻出其中的一页交予我看,他隽秀的花体记录着我接下去的所有工作和医疗事务,就连每种药如何服用都细细地记录在一侧。

我不经轻轻笑了笑。

我问他是否可以翻阅此前他的种种画迹,他说了声请便便继续在他原本的草稿上修修改改。

而这此前都是他的一些速写,在左下角写着每一次的日期,而那些标注着久远日期的画稿显出十分青涩的迹象。

有时他也在一侧记录一些关键字,大多用法语写成,比如类似“疲惫”“不经意”“旧报纸”的字样。

而在某一页,标写是两年前的画稿,画着一束极尽恣意生长的玫瑰花,只有黑色线条的花束却比我此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表现花的艺术形式都要绚丽。

“很漂亮的花。”我将那一页翻阅给他看。

他在落目的瞬间不经意地顿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笔触。

“那是我在赫尔辛基第一次见到白玫瑰。”他似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我们那一天就这么讨论了很久的建筑和花,交流了过去和现在。

我说这种惬意的日子真是难得,此后纷繁的生存又会重新淹没生活原本的意义。

他没有说话。

我也不再多言。

 

 

生活回到正轨,我定期进行心理和物理化学的身体治疗,进行我已经进行了数十年的哲学教学,照例做咖啡,读原作。

房平河继续进行他的建筑学系学习,时常在课后为街边已至耄耋年间的夫妻绘制一幅图像。

我们在赫尔辛基过着稀疏平常的日子,一起烹饪艾尔达夫妇赠与的野鸽子,一起在某个月朗星稀的夜晚讨论一晚上海德格尔和当代艺术,一起对坐着阅读我书架上的原著。

照旧的日子,生活在我们的交谈间逐渐苍老,离岭成深渊。

 

 

而在某一个更加平常的日子里,在我下课后的某一个下午,我用房平河赠与我的布袋装着所有的课本和讲义回家,却见他在校门口的一侧,捧着一大束白玫瑰,映衬在赫尔辛基的积雪之下,我恍若自己身处月山。

我笑着走向他,拥住他和那束白玫瑰。

“送给你的,喜欢吗?”他笑着交予我那束玫瑰。

“当然。”我笑了笑。

 

 

 

赫尔辛基此刻恍如悬于月山之上,四周尽是瓦碎之音,褪色的告白,和我,和他。

 

 

 

 

 

 

 

二〇二三年二月十四日初稿

二〇二三年六月十一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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